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教育學生的標準:活潑、向上、有力量!

蔣夢麟(1886年-1964年),原名夢熊,字兆賢,號孟鄰,浙江余姚人,中國近現代著名的教育家。

1886年1月20日,蔣夢麟生于浙江余姚。曾參加科舉考試并中秀才,1912年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教育學本科畢業,隨后赴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,師從杜威,并獲得哲學及教育學博士學位。曾任國民政府第一任教育部長、行政院秘書長,也是北京大學歷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校長。

教育要定出產品的標準,這標準就是:活潑潑的,能改良社會的,能生產的個人。

我們以前聽了俾斯麥說,德國的強盛,是小學教育的成功。所以我們也來辦小學,以為小學堂辦幾千個,中國就強了。后來聽說日本的強盛,也從小學教育得來的,所以我們大家都相信小學教育,好像一瓶萬應如意油,一瓶百病消散丸,靈驗無比,吃了就百病消散。小學生現在有三百多萬了,哪知道社會腐敗,比前一樣,國勢衰弱,比前一樣,這是什么緣故呢?(據國民十八年統計,全國小學及幼稚園的學生,已達八百九十萬人)。

第一是人數太少,中國四萬萬人,若以五分之一人小學計算,須有八千萬人。這三百多萬,只能占百分之四,還有百分之九十六的兒童沒有受到教育,哪里能夠收小學教育的效果呢?第二是教育根本思想誤謬,我常常聽見人說,學生是中國的主人翁,若是學生是中國的主人翁,誰是中國的奴隸呢?教育不是養成主人翁的。

又有人說,教育是救國的方法,所以要小學生知道中國的危險,激發他們的愛國心:痛哭流涕的對小學生說,中國要亡了,這幫天真爛漫的小學生,也不知道中國是個什么東西,只聽得大人說“不好了”、“要亡了”這些話,也就悲哀了起來:弄得正在萌芽,生氣勃勃的小孩子,變成了枯落的秋草!“主人翁”、“枯落的秋草”兩件東西,可算是我國教育的出產品。

我們向來的教育宗旨,本來養成主人翁的。俗話說,“秀才,宰相之根苗。”向來最普通的小學教科書《神童詩》說:“朝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”。我們又常常說,“范文正為秀才時,即以天下為己任”。個個秀才都要做宰相,個個田舍郎都要等天子堂,你看哪有這許多位置呢?

我們向來讀書的宗旨,卻是要把活活潑潑的人,做成枯落的秋草。科舉的功效,把天才的人都入了彀中;讀書的結果,把有用的人多變成了書呆子。這不像枯落的秋草嗎?主人翁和枯落的秋草,本來是舊教育的出產品,也是新教育的出產品,不過方法不同罷了。

若以高一層論,讀書是學做圣賢,王陽明幼時對先生說,“讀書是學做圣賢”。若個個讀書的人都要做圣賢,國中要這許多圣賢人做什么?我們現在的教育,還趕不上說這一層咧。

大學講修身,齊家,治國,平天下,是中國教育的宗旨。到了后來,“規行矩步”、“束身自好”算修身;“父為子綱”、“夫為婦綱”、“三從四德”等等算齊家;愚民的“仁政”算治國。你看身哪里能修,家哪里能齊,國哪里能治呢?

現在要講修身,要養成活活潑潑的個人;要講齊家要夫妻平等,爸爸不要把兒子視作附屬品;兒子不要把爸爸做子孫的牛馬;要講治國,先要打破牧民的政策,采用民治主義。

并要把個人和家的關系改變過,創造一個進化的社會出來,個人是社會的分子;不是單在家庭之中,做父親的兒子,兒子的父親,母親的女兒,女兒的母親,老婆的丈夫,丈夫的妻子,把家庭國家,認作社會的兩個機關,來發展個人和社會的幸福,不要用家庭國家來吞沒個人,毀壞社會。

我們講教育的,要把教育的出產品,明明白白,定個標準。預定要產什么物品,然后來造一個制造廠。不要拿來一架機器,就隨隨便便的來造物品。據我個人的觀念,我們以前所產的“主人翁”,“枯草”,和所產的宰相圣賢,都是不對。我們所需要的物品,是須備三個條件的人。

(一)活活潑潑的人

一個小孩,本來是活活潑潑的,他會笑,會跳,會跑,會玩耍。近山就會上山去采花捕蝶;近水就會去撈水草,拾蚌殼,捕小魚;近田就會捕蝗蟲,青蛙。他對于環境,有很多興會。他的手耐不住的摸這個,玩那個;腳耐不住的要跑到這里,奔到那里,眼耐不住的看這個,瞧那個;口關不住的說這樣,那樣;你看如何活潑。

我們辦學校的,偏要把他捉將起來,換在無山,無水,無蟲,無花,無鳥的學校;把他的手腳綁起來,使他坐在椅上不能動;把他的眼遮起來,使他看不出四面關住的一個課堂以外;要他的口來念“天地元黃,宇宙洪荒”,“人之初,性本善”,種種沒有意義的句子。現在改了“一只狗”,“一只貓”,“哥哥讀書,妹妹寫字”,這些話,就算是新式教科書了。

還有講歷史的時候,說什么“黃帝擒蚩尤”這些話,小孩子根本不知道誰是黃帝,更不識誰是蚩尤。孩子聽了,好像火星里打來了一個電報。還有叫他唱“陀,來,米,發,索,拉,西”的歌;叫他聽“咿琍鳴嚕”響的風琴。不如小孩兒素來所唱的“螢火蟲,夜夜紅,給我做盞小燈籠”好得多。二十五塊錢的壞風琴,不如幾毛錢的笛和胡琴好得多。

小兒的生長,要靠著在適當的環境里活動。明代王陽明也見到這個道理,他說:“大抵童子之情,樂嬉戲而憚拘檢。如草木之始萌芽,舒暢之條達,摧撓之則衰萎。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,心中喜悅,則其進自不能已。譬之時雨春風,霑被草木,莫不萌動發育,自然日長月化。若冰霜剝落,則生意蕭索,日就粘槁矣……若近世之訓蒙穉者,日惟督以句讀倣,責其檢束,而不知導以禮;求其聰明,而不知養之以善;鞭撻繩縛,如囹獄而不肯人,視師長如寇仇而不預見……是蓋驅之于惡,而求其為善也,可得乎哉?”

德國福祿培創教養兒童自然的法兒,他設了一個學校,用各種方法,使兒童自然發長;他不知道這學校叫做什么,一日他在山中游玩,看見許多花木,都發達的了不得;他就叫他的學校做幼稚園(kindergarten)。“kinder”是兒童,而“garden”是花園。幼稚園的意思是“兒童的花園”,后來那知道變成“兒童的監獄”。我們把兒童拿到學校里來,只想他得到些知識,忘記了他是一個活活潑潑的一個孩子,就是知識一方面,不過就是識幾個字罷了。

無論在小學里,或是在中學里,我們要認定學生本來是活的,他們的體力、腦力、官覺、感情,自一天一天的發展。不要用私塾來把他們的生長力壓住。我們知道現在的中學卒業的學生,眼多近了,背多曲了。學級進一年,生氣也減一年。這是我們中國教育的出產品。

(二)能改良社會的個人

個人生在世上,終也逃不了社會,所以社會的良不良,和個人的幸福很有關系。若我但把個人發展,忘卻了社會,個人的幸福也不能存在。中國辦學的一個難處,就是社會腐敗。這腐敗社會的惡習,多少終帶些入學校里來。所以學校里的團體,終免不了社會上一種流行的惡習,不過比較好些罷了。學校是社會的鏡子,在這鏡子里面瞧一瞧,可以見得社會上幾分的惡現象。不過學校里的生活終比社會上高一層,所以學生有改良社會的一個機會。學校須利用這個機會,養成學生改良社會的能力。

普通父母送子弟入學的用意,是有兩種希望。一種是為家庭增資產:以為“我的兒子”入了學校,念了書,將來可以立身,為家增一個有用的分子;一種是為國家求富強,以為“我的兒子求了學,將來可以為“拯世救民”的人才。第一種是家屬主義的“余蔭”,第二種是仁政主義的“余蔭”。學校的宗旨,雖不與此兩種希望相反對,但不是一個注重點。學校的宗旨,是養成社會良好的分子,為社會求進化。

社會怎么樣才進化呢?個人怎樣來參加謀社會進化的運動呢?這兩個問題,是學校應該問的。社會怎樣才能進化這個問題,我們可暫時不講,個人怎樣來參加謀社會進化的運動,是我們應該現在研究的。我想要學生將來參加改良社會的運動,要從參加改良學校社會的運動做起。

我講到此,不得不提起學生自治問題了。學生自治,可算是一個習練改良學校社會的機會。我們現在講改良社會,不是主張有一二個人,立在社會之上,操了大權,來把社會改良。這種仍舊是牧民制度,將來的結果是很危險的。

教育未發達以前,或可權宜用這個方法,如陜西閻百川的用民政治。但這個辦法,是人存政存,人亡政息,不是根本的辦法。江蘇南通將來的危險也在這里。所以我們贊許閻百川治晉是比較的,不是單獨的。若以單獨的講起來,這種用民政治仍是一種“仁政主義”、“牧民政策”。

我是很佩服閻百川的,我并不是批評他,但我希望他一面“用民”,一面不要忘了這是權宜之計,將來終要漸漸兒的改民治方面去才好。我常常對人說,江浙兩省,是江南富庶之地,兄弟之邦,得了兩個兄弟省長,為何不照閻百川的方法來干一干呢?這種事情不干,如江浙的齊省長,沒事照做,看了學生的一篇文,到來小題大做。我想一省的省長,哪里有這種空功夫!

學生自治,是養成青年各個能力,來改良社會。他們是以社會分子的資格,來改良社會,大家互助,來求社會的進化。不是治人,不是做主人翁;是自治,是服務。有人說,學生自治會里面,自己搗亂,所以自治會是不行的。我想自治會里面起沖突,是不能免的,這是一定要經過的階段。況且與其在學校里無自治,將來在社會上搗亂,不如在學校中經過這個試驗,比較少費些時。

(三)能生產的個人

以前的教育,講救國,講做中國的主人翁,講濟世救民;最好的結果,不過養成迷信牧民政策的人才。不好的結果,自己做不了主人翁,把國民當奴隸;不來救國,來賣國;不來濟世救民,來魚肉百姓;到了后來,“只準州官放火,不許百姓點燈”。

今后的教育,要講生產,要講服務,要知道勞工神圣。為什么要講勞工神圣呢?因為社會的生產,都靠這各個人勞力的結果,個個人能勞力,社會的生產自然就富了。假如大多數的人,都是“四體不勤,五谷不分”,社會怎樣能生存呢?

又如杜威先生說,希臘文化很發達,科學的思想也很發達,何以希臘沒有物質科學呢?何以物質科學到十九世紀才發展起來呢?因為希臘瞧不起做工的人。瞧不起做工,就不會做實驗;不會做實驗就沒有物質科學了。

我們中國,素來把政治道德兩樣合起來,做立國的中心,如孔子說的“為政以德,譬如北辰,而眾星拱之”。如孟子說的“王何必曰利,亦曰仁義而已矣”。都是道德和政治并提。我們的學校,也不外政治道德四個字。如孟子說,“立癢序之教,所以明人倫也:父子有親,君臣有義,夫婦有別,長幼有序,朋友有信”。

幾千年的教育宗旨,都是一個“拯世救民”的仁政主義,牧民政策;今天以百姓當羊,來牧他;明天養肥了,就來吃他,你看中國幾千年的“一治一亂”,不是羊瘦牧羊,羊肥吃羊的結果么?現在我們假設百姓是羊,我們要羊自己有能力來尋草吃,不要人來牧;那么羊雖肥,不怕人來吃他的肉。這是講句笑話罷了,我們哪里可當百姓作羊?百姓都是活潑潑的人。我們把百姓能力增高起來,使他們有獨立生產的能力,哪要人來施仁政,來牧他們?

要能獨立生產,要先會工作,要知道勞工神圣。美國教員聯合會現在已加入勞動聯合會。這是全國教師承認教書也是勞工。凡有一種職業,為社會生產的,都是勞工。勞心勞力,是一樣的。“勞心者役人,勞力者役于人”,這兩句話,是在有分階級的意思在里面,未免把勞力的人看的太輕了。

把以上的話總括一句,教育要定出產品的標準,這標準就是:活潑潑的,能改良社會的,能生產的個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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